清河村的人,一听见“鱼三娘”这三个字,脚底板都发紧。她不是保长,更不是乡绅,却凭着一股子蛮横,把村子拿捏得死死的。
王家的豆腐摊刚支起来,她就带着两个歪瓜裂枣的跟班凑过去,“啐”一口浓痰啐在摊角,捏着鼻子嚷嚷:“这豆腐都馊了,是想毒死谁?”李老栓起早贪黑砍的柴火,码得整整齐齐靠在墙根,她路过时随手一推,柴火滚得满地都是,嘴里还骂骂咧咧:“挡了老娘的道,烧了都嫌占地方!”就连村口扎着羊角辫的小娃,举着一串刚买的糖葫芦舔得正欢,她也能冲上去一巴掌打掉,看着娃哇哇大哭,她倒乐了:“毛丫头片子,吃多了甜的烂牙!”
村里人都怕她,见了她跟见了阎王似的,老远就绕着走。她走在村里的土路上,腰杆挺得比谁都直,仿佛自己才是清河村说一不二的主子。
秀姑是去年秋上搬来的外乡人,孤零零一个人。初来乍到,村里人都对她客客气气,却也带着三分疏离——一个没根没底的外乡人,谁也不想因为她沾上鱼三娘的晦气。
但人心终究是暖的。张婶见她屋里冷锅冷灶,时常端来一碟自家腌的萝卜干;隔壁的陈叔,趁着夜里没人,悄悄爬上她漏雨的屋顶,铺了新的茅草,任凭秀姑怎么塞钱,他都摆摆手走了。这些细碎的善意,像冬日里的暖阳,一点点焐热了秀姑的心。她把这些好都记在心里,每天天不亮就下地,收工了还帮邻里做点杂活,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回报着这份温暖。
变故出在开春的集市上。鱼三娘像往常一样,在集市里横着走。走到一人的菜摊前,看她卖得红火,心里不舒坦,抬起穿着绣花鞋的脚,“哐当”一声就踢翻了菜篮子。嫩绿的青菜、鲜红的萝卜滚了一地,沾了泥污,急得眼圈都红了,却只能死死咬着嘴唇,不敢作声。有人小声嘀咕了几句,就被鱼三娘死死盯着,恨不得当场就给她几巴掌。
“别这样!”秀姑自己都吓了一跳,这声音竟然是从她喉咙里发出来的。
鱼三娘转过身,眼眯成一条缝,上下打量着这个陌生的面孔,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哟,哪来的野雀子,也敢管老娘的闲事?”
“你凭什么平白无故欺负人?”秀姑的声音不算大,却字字清晰。
“凭什么?就凭我是鱼三娘!”鱼三娘说着,一把抢过秀姑胳膊上挎着的米袋,那是她刚用攒了许久的铜板买的。她手一撕,“哗啦”一声,白花花的大米洒了一地,在尘土里滚成了灰色的小团。
秀姑的脸瞬间白了,但她没有后退,只是盯着鱼三娘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得赔我。”
这三个字,像一颗炸雷,在寂静的集市上空炸开。围观的人都惊呆了,谁也没想到她竟敢跟鱼三娘叫板。
鱼三娘也愣住了,随即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笑得前仰后合:“赔?我赔你一巴掌!”话音未落,一个响亮的耳光就甩在了秀姑的脸上。秀姑的脸颊瞬间红了起来,火辣辣地疼。
她捂着脸,眼神却依旧倔强,重复道:“你得赔我。”
战火很快蔓延。鱼三娘发现硬的压不服,便换了阴损的招数。第二天清晨,她就揣着一把瓜子,坐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见人就拍着大腿嚷嚷。
“你们知道不?那个秀姑啊,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故意压低声音,却又能让路过的人听得一清二楚,“前儿个夜里,我亲眼看见她偷偷摸摸往我家门口泼脏水呢!”
有人怯生生地问:“三娘,真、真的吗?秀姑看着不像那种人啊。”
“不像?人不可貌相!”马鱼娘往地上吐了口瓜子皮,眼睛瞪得溜圆,“她就是记恨我集市上没给她好脸色,故意报复我!一个外乡人,没根没底的,心黑着呢!指不定在老家犯了什么事才跑过来的!”
这些话像长了翅膀,一下就传遍了整个清河村。村里的妇人聚在一起纳鞋底时,都忍不住交头接耳,看秀姑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异样。甚至有不懂事的小孩,跟着大人学舌,在秀姑路过时,远远地喊:“泼脏水的坏女人!”
秀姑听着这些闲言碎语,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被泼上了这么一盆脏水。可她没有去争辩,只是默默地把自家门前的路扫得更干净,把帮张婶挑水的桶打得更满。她知道,嘴长在别人身上,解释再多也没用,唯有行动才能证明自己。
这场冲突,像一根导火索,点燃了鱼三娘的怒火。她不仅针对秀姑,连那些曾经帮过秀姑的村民,也成了她报复的对象。张婶的咸菜坛子被打碎在门口,陈叔家的柴火堆夜里莫名起了火。村里人见状,更是躲着秀姑和那些帮过她的人,生怕被鱼三娘迁怒。甚至有人趁着夜色,悄悄敲开秀姑的门,劝她:“姑娘,算了吧,低个头认个错,咱们庄稼人,不都这么忍过来的吗?”
深夜,秀姑坐在昏暗的油灯下,看着被石头砸破的窗户纸,冷风呼呼地灌进来。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心里满是懊恼——如果当初没有接受那些村民的善意,如果自己一直安安分分地当一个隐形人,大家就不会因为她受这些牵连。
可她转念一想,又想起了刚来时,看到村里人见了鱼三娘就屏息凝神、蹑手蹑脚的样子;想起村民被踢翻菜摊时,眼里的委屈和无奈;想起了那个被打掉糖葫芦的小娃,哭得多么伤心。那种日子,难道就比现在好吗?
“现在退缩,他们对我的好就白费了。”秀姑擦干眼泪,“现在很难,但从前那样,并不比现在好。”秀姑擦干眼泪,眼神变得坚定,“在任何地方,做个善良正直的人都不会错,只要无愧于心就好。”
奇妙的是,就在秀姑觉得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村里悄悄发生了一些变化。某天清晨,秀姑开门,发现门前被人倒的污秽,不知被谁悄悄清理干净了;那个被欺负的村民的豆腐摊前,多了一块崭新的木牌,上面写着“公平买卖,恕不赊欠”,听说是村里的老秀才连夜写的;李老栓的柴火堆旁,路过的村民,总会顺手帮他把散落的柴火码整齐。
最让秀姑暖心的是,那些被鱼三娘报复的村民,从来没有抱怨过她一句,还特意拉着她的手,安慰道:“秀姑,你没做错什么,做错的是那些仗势欺人的,是那些把别人的善良当成软弱的人。”
又一个集市日,鱼三娘故技重施,走到赵老汉的瓜摊前,拿起一个大西瓜就要走。赵老汉这次没有像往常一样低头默许,而是伸手拦住了她,声音不大却很坚定:“三娘,这瓜得给钱。”鱼三娘勃然大怒,举起手里的西瓜就要往赵老汉的摊子上砸。
就在这时,村民自发挡在赵老汉身前。紧接着,更多的人也走了过来,沉默地围成一个圈,把鱼三娘围在了中间。
鱼三娘举着西瓜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她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第一次在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再畏惧的光芒。
恶人依然存在,但作恶的成本变高了。清河村慢慢恢复了应有的秩序,这不是哪个青天大老爷的功劳,而是善良和正义的重量,终究会照亮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