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的前两年,两岸恢复往来。
我妈去弯弯的舅舅给她寄了一块瑞士手表当礼物。
那块表据说很贵。
我出生后跟着我姥姥生活,幼儿园时回家,有一天,看到我妈梳妆台柜子下的手表盒子,就拿出来玩。
玩着玩着不小心摔了下来,那时候住在乡镇,水泥地很硬,啪的一声响。
我也不知道摔坏了没有,那时候小孩子不懂,拿起了大概看了一眼,不知道指针还走不走。
当时我刚从姥姥家回到自己家,父母工作特别忙,对我而言整个家都是陌生的。
加上我妈对我姐教育很严格,不像在姥姥家我被宠着啥都由着我,我心里那一瞬间开始害怕,然后我做出了一个大胆决定,我揣着那块表走出去,扔到了河里。
后来我妈到处找这块表,没找到。
以为丢了!以为自己记错了放错地方了!
就说是舅舅寄的礼物,很贵,竟然丢了,很可惜。
我当时特别愧疚,不敢承认是被我摔了扔了。
我以为这个秘密我会守口如瓶,不会说的。
前几年吧,我妈提到弯弯的舅舅,我扛不住内心谴责,承认手表被我摔了扔了,我妈怔了一下,笑着说她自己都忘了这块手表的事。
也没有追究,只是略微遗憾。
现在每每想起都愧疚,因为我都不清楚我到底摔坏了没有,只是那一刻的紧张害怕战胜了一切,将它扔到了河里。
我现在愧疚的是,那块手表是我妈的舅舅对我妈的关爱,当年我姥姥家非常贫寒,那应该是我妈结婚时最贵重的“陪嫁”礼物。
我妈的舅舅北大毕业后投笔从戎,后来音讯全无,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
两岸恢复往来后,他第一时间给家里寄信,得知家里一切安好,给我妈兄弟姐妹几个寄了礼物。
我妈的礼物是一块手表。
我大概六七岁的时候,我妈的舅舅从弯弯回来探亲。
所有的亲人都出动迎接,他来到村里,踏上村里的土地那一刻起,扑通一下跪倒。
那时我很小,不懂,不明白“吃大席”的日子为什么要哭。
因为为了欢迎他回来,像办大席一样热闹,村里人都来到我妈的姥姥家院子里,烧菜摆桌子,喜气洋洋。
我妈的姥姥一直哭,一直哭,我姥姥也一直哭一直哭。
所有人都哭作一团,只有我们小孩兴奋地吃着他带来的巧克力糖。
就记得他是个和善干净的老人(其实那时也不是很老),抱我,给我糖吃。
看到我妈兄弟姐妹几个,说真好,你们都长大了!
是他第一次见我妈他们这些晚辈。
在家里过了好些天,他回去时灌了一瓶土,带了两瓶家乡的酒,还有家里腌的咸菜。
但临出发那天,说,上飞机估计不让带,酒还是留下吧,装土的罐子还是放下吧。
我那时候和其他小孩站在门口看着他装行李,我们吃着他带来的糖果饼干,很开心。就不明白他为什么难过,因为年幼的我,只听说他很有钱,日子过的很好,很享福,干嘛要哭。
他却光着脚去地里看麦子,和村里人一起给麦子浇水,还说想留下来,每次说着说着就落泪。
他手里拿着酒、咸菜和装罐子的土,说要不带上吧,要不放下吧。就纠结。
装行李时,一会装进去,一会掏出来,忽然痛哭起来,最后还是掏了出来。说在他之前有人回来探亲,从HK飞弯弯时酒和一些土特产都不让带,说他战友的两瓶酒孤零零放在机场,他不忍家乡酒和咸菜也那样孤零零地扔在机场。
最后,只在口袋里装了一把土回去。
我现在忽然想起来,他装下又掏出,反复数次,纠结的不是土和酒,而是对家乡的留恋,能拖延一刻是一刻。
就像年少的我们离家求学一般,但是我们离家求学还有归来之日,他那时候就说这一趟回去不知道此生还能不能再回来。
果然,那一次,他再也没有回来。
如果时光可以穿梭到我小时候,我一定不会动我妈的梳妆台,不会动那块手表。
读小学时,课本上学到美丽宝岛弯弯,日月潭,阿里山,我心里都会有不一样的情绪在流动。因为知道有亲人在那里,就仿佛那里不是课本上单纯的描绘,而是有血有肉的牵连。
我会想到被我扔河里的手表,反复收拾行李排解悲伤的老人。
很难过,很难过!
希望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