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17日 星期四 晴

走进乡镇卫生院的妇产科，候诊区的长椅像一条冬眠的蛇般安静盘踞着。走廊里中医科飘来艾灸的暖香，外科诊室传出换药的窸窣声，内科病人也住满了，唯独产房门口连婴儿的啼哭都成了奢侈的响动。墙上"母婴安全重于泰山"的标语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仿佛在提醒我们，这条用二十多年时间筑起的生命防线，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寒冬。

从接生婆到产科医生的百年跋涉

二十多年前，卫生院的产房如同春运时的火车站。助产士穿梭在待产床间，婴儿的啼哭此起彼伏，消毒水混合着新生儿的奶香在走廊里流淌。那时的接生台上，见证过太多惊心动魄的生死时速——老接生婆的土法子被规范流程取代，竹制产床升级为可调节手术台，孕产妇死亡率如同退潮的海水般迅速下降。

我记得那个时候，人们都还喜欢请接生婆到家里接生，当时国家正在搞“降消”项目，我们乡镇卫生院妇产科医务人员的任务便是把这些偏远人家的孕妇接到我们卫生院去分娩。

那时我在龙凤卫生院工作，常常带着科室的护士一起到深山老林里去接病人，车只能停在大路上，我们下车抬着担架走在崎岖蜿蜒的小路上，到了孕妇家里，往往只有老人在身边，男人大多出去干活儿了，我们几个女人和司机得亲自把孕妇抬着到大马路上，一走就是一二十分钟，有时候实在抬不动了就放在地上稍微歇歇，但是，看着孕妇痛得龇牙咧嘴、喊得声嘶力竭，又马上抬起来快速在山路上行走。

记得有次从龙马接一个孕妇，宫口已经开全了，只得在救护车上给孕妇接生，忍受着她的脚踢着自己的身体，突然间，胎膜突然破了，正在接生的我感到扑面而来的暖暖的羊水，让我从头到脚洗了个热水澡。然而，我顾不上去擦拭，还得等新生儿安全地呱呱落地、胎盘完整娩出后才能把脸上黏糊糊的羊水用纸巾擦拭一下。记得还有次在路途中抢救着大出血的产妇，不停地给她输液、输氧，同时给她按摩子宫，促进子宫地收缩。

恩施山与山之间看起来很近，但爬起来却非常遥远，我还得常常要去回访病人或者去患者家里换药，于是热心的家属就会骑着摩托车来接我。有一次，一个家属用摩托车带着我爬山坡，可能我们两个的吨位有点大，半途中油门突然熄火了，车子没能爬上坡，摩托车翻了，我们两个也滚下山坡了，所幸这坡度数不大，我们都没有大碍。我于是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巴，干脆就不乘车，而是走着到患者家里去给她换药了。

还有一次在接病人的途中，突然笨重的救护车刹车失灵，我们的车朝着一条大河冲下去，车速飞快，不远处就是奔腾、咆哮的大河，我坐在司机的旁边，看着他面如死灰，说时迟、那时快，他灵机一动，赶紧使劲全力拉起手刹，终于将要滑向深渊的车子停了下来，我们一起躲过一场灾难。

当年孕妇在家里分娩真的不安全，那时候孕产妇死亡率的确较高，而今大幅度下降，这成绩的背后是整整一代人的努力："降消"项目让卫生院有了第一台胎心监护仪，医学院定向培养的产科医生带着厚厚的笔记下乡，助产士们用绣花般的耐心练习产钳操作。如今龙凤卫生院的产房依然窗明几净，可监护仪屏幕上的波纹曲线，却已许久没有描摹过新生命的律动。

消失的准妈妈与困守的产科人

当崔坝镇的年分娩量从400锐减到个位数，当许多卫生院基本不接生，连产科医生都没有了，这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流动的时代图景：外出打工的年轻夫妻像候鸟般迁徙，大三甲医院产科的VIP病房抢走了基层病源，社交平台上“丁克”话题获得百万点赞。产科医生们突然发现，他们精心打磨的接生技术，正在变成屠龙之技。

更令人担忧的是人才的流失。某二甲医院的产科主任苦笑着展示排班表：5个医生轮流值守的产房，有时整天等不来一个产妇。助产士开始学习老年护理，产科病房悄悄改成了康复理疗科或者皮肤美容科，那些能精准判断产程的"火眼金睛"，正在学习分辨CT片上的阴影，那些接生过无数新生儿的手正在做按摩或者面部保养。

当产科成为战略资源

上海段涛教授的疾呼并非危言耸听。孕产服务体系就像隐形的基础设施，平时容易被忽视，一旦崩塌却会造成灾难性后果。试想当生育潮再度来临，我们难道要重启"接生婆培训计划"吗？当急产孕妇在进城路上遭遇堵车，乡镇卫生院却连个会做会阴侧切或者剖宫产的医生都找不到，这该是怎样的人间悲剧？

拯救产科需要智慧：或许可以把空置的产房改造成孕产康养中心，让产科医生转型为全生命周期健康管家；或许应该建立区域产科急救联盟，让闲置的救护车随时待命；又或者借鉴消防系统的经验，将产科设为必须维持的基础医疗配置。毕竟，守护生命诞生的能力，不该被市场供需的算盘随意拨弄。

今天我下乡，当我站在卫生院空荡荡的婴儿沐浴室前，发现那些蒙尘的恒温水槽依然保持着37度的温暖。这温度提醒着我们：有些东西可以闲置，但不能消失；可以转型，但不能消亡。因为每个新生命降临人间的第一道曙光，都值得被专业而温暖的双手稳稳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