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的高粱地里，我把女同学推倒在地。 她刚要抬头，我赶紧用手按住她的后背，高粱叶子蹭得她脖颈发痒，她的辫子散了，一截红头绳缠在高粱秆上。我凑到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二柱子带了人，在追你。她身子一僵，手里的布包掉在地上，里面的粮票撒了出来，飘在湿漉漉的泥土上。刚才在村口的代销点，我亲眼看见二柱子抢她的布包，说要拿粮票换烟抽，小兰死死拽着不放，被他推得撞在货架上。我抄起旁边的木扫帚打在二柱子背上，拉着小兰就往高粱地跑，身后的叫骂声越来越近，还有棍子敲打着树干的声音。 高粱秆长得比人还高，密密麻麻的像一堵墙，我们往里钻的时候，叶子刮得脸生疼，小兰的袖口被划了道口子，血珠渗了出来。她跑得喘不上气，脚步越来越沉，我回头看，二柱子带着两个跟班已经追到了地头，正四处张望。我拉着她躲在一丛粗一点的高粱秆后面，让她蹲下来，自己则握紧了口袋里的半块砖头 —— 那是我早上放牛时捡的，本来想带回家垫桌子腿。 二柱子的声音越来越近：肯定藏在里面了，搜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他们。脚步声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噗嗤噗嗤响，离我们就剩几步远。小兰吓得浑身打颤，我能感觉到她的肩膀在抖。就在二柱子的手要拨开我们面前的高粱叶时，我猛地站起来，把砖头朝他胳膊上砸过去。砖头没砸准，擦着他的胳膊肘落在地上，发出闷响。二柱子疼得龇牙咧嘴，手里的木棍掉在地上，另两个跟班愣了一下，我趁机拉着小兰往高粱地深处跑。 跑着跑着，小兰的鞋子掉了一只，她想回头捡，我拽着她不让：别管了，再跑慢就被追上了。她光着一只脚，踩在有碎石子的地上，疼得皱紧眉头，却没喊一声。前面突然出现一条小河，河水刚没过膝盖，却流得挺急。我脱下自己的布鞋给她穿上，背起她就往对岸蹚，河水凉得刺骨，石头硌得脚底生疼，小兰紧紧搂着我的脖子，布包顶在我的后背。 二柱子他们追到河边，看着湍急的河水，骂骂咧咧的不敢过来，二柱子捡起石头朝我们扔，却都落在水里，溅起一串水花。到了对岸，我们趴在草丛里看着他们走远，才松了口气。小兰从布包里摸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硬糖，递给我：给你，谢谢你。我剥开油纸，糖块是橘子味的，在嘴里慢慢化开，甜得钻心。她告诉我，那些粮票是她攒了半个月的，想给生病的妈妈买退烧药，爸爸在外地打工，家里就她和妈妈两个人。 过了三天，我放学回家，在村后的路上被二柱子堵住了。他手里拿着根铁棍，说要报仇。我没跑，捡起地上的石头就朝他扔，他挥着铁棍打过来，我侧身躲开，一拳砸在他脸上。我们扭打在地上，泥土沾满了全身，我的胳膊被铁棍划了道口子，他的鼻子也流了血。后来村里的王大爷路过，把我们拉开，王大爷指着二柱子骂：你个混小子，人家小兰的妈妈病着，你还抢她的粮票，要不要脸？二柱子的叔叔是村支书，平时没人敢说他，可那天王大爷说了，又有几个路过的村民帮腔，他耷拉着脑袋走了，再也没敢找我们麻烦。 小兰的妈妈病好后，她又去代销点买了块硬糖给我，还是橘子味的。那年秋天，小兰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要搬走了。临走前，她给我送了一本蓝色封面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上面画着一片高粱地，地里有两个小人，一个在前跑，一个在后追，旁边还画了一颗糖。 我后来没再见过小兰，听说她考上了大学，留在了城里。但我总想起一九八八年的高粱地，想起那天的河水，想起小兰渗着血的袖口，还有那块橘子味的硬糖。那片高粱地后来被村里改成了麦田，可我每次路过，都好像还能看见两个身影在里面跑，听见高粱叶子哗哗响的声音，还有藏在风里的甜味。后来我也考上了中学，再后来去了外地打工，那本笔记本一直带在身边，封面的高粱地被磨得有些模糊，可画里的小人还能看清。有时候累了，我就会翻开看看，想起那年高粱地里的奔跑，想起自己攥着砖头的勇气，就觉得再难的日子也能扛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