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有你
那时节,星城正飘着柳絮,白茫茫的,像极了人到中年的心境。我们蜷在省军区公寓的小三居里,把生育指南翻得卷了边,到底没翻出个答案。妻对着镜子拔白头发,一根,两根,三根,忽然说:“要不,算了吧。”
是啊,怎么不算了呢。我们这对七零后夫妻,像两台运转多年的老机器——我的腰椎在抗议加班,她的膝盖在爬楼时叹息。生产线早已锈蚀,连幼儿园的家长群都退了三五年,忽然要重启这条流水线,怕是连出厂设置都找不回了。
可父母的电话总在周末准时响起:“隔壁老王家添了孙子……”话像梅雨天的水汽,慢慢渗透着。特别是如何兑现我在处里极富感召力和动员性的豪言壮语“兄弟们,人口的发展才是最大的发展!”但七零后的担子太重,一头挑着四个老人的期盼,一头挑着职场的天花板。那年我刚错过晋升,在落地窗前看五一路的车流,忽然觉得,或许该有件工作之外的事情,值得全力以赴。
决定做得像壮士断腕。妻扎针、吃药、孕吐,我在产科走廊来回踱步,把地砖数了千百遍。五个月时午夜报警,羊水险些破裂。当护士把那个紫红色的小生命递过来时,我突然发现——原来老树发新枝,要的不是力气,是那点破土的决心。
你来了,带着全套的生存法则。奶粉要四十二度,尿布要三小时一换,夜醒像定点闹钟。我们这两个熟练工,重新变回学徒,在凌晨三点的灯光下手忙脚乱。有回你发烧,我们轮流抱着在客厅转圈,窗外的晨曦慢慢染亮天际线,妻忽然笑了:“像不像二十年前加班赶方案?”
真是像啊。那时为个项目熬夜,现在为个小人儿守更。七零后大概就是这样,认准了的事,总要把自己熬干榨尽。但你又不同——会在清早用湿漉漉的吻唤醒我们,会把第一块饼干塞进我嘴里,会在绘本上指出“爸爸的皱纹像波浪”。
最难忘那个雨夜。我应酬归来,醉倒在沙发上,朦胧间看见你踮脚盖毛毯,又把温水放在茶几伸手可及处。五岁的人儿,动作竟像老护工般娴熟。第二天你说:“爸爸,我梦见你变成小鸟飞走了。”手紧紧箍住我的脖子。
如今你的蜡笔画贴满书房,奥特曼和芭比娃娃重新占据客厅,新居无处不涂鸦。我们学着用孩子的语法重读世界,在拼音卡片里复习生命的初章。有时看着你们姐妹争抢玩具,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不是血脉的简单延续,而是借由一个小生命,重新确认爱的坐标。
还好有你。在这倦意沉沉的中年,破开云层,送来清亮亮的天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