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6年,知府李芾让心腹沈忠将他全家都灌醉,含着眼泪说,杀我全家,再杀我!沈忠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拼命磕着头,大人!我下不了手!”李芾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这是军令!
在数月之前的春季,整个江南还弥漫着亡国的窒息。
那时候元军挟裹着征服北方的雄威,自长江顺流席卷而下,一座座南朝名城相继陷落。
而那时候的李芾,本在地方为官,他一生清正廉洁,爱民如子被百姓奉为父母官。
然而在这大厦倾覆的危急关头,他深知潭州已是强弩之末,没兵,没粮。没武器的。
但是他他仍想要搏一搏,慨然领受那注定的悲壮使命,孤守潭州。
而这位以书生掌兵的知府,将毕生积蓄倾囊而出,尽数充作军资。
他昼夜不息在断壁残垣间穿梭,以不灭的信念支撑着残兵与百姓那几乎耗尽的勇气。
当白日城头上刀光剑影,是他亲临前线的身影鼓舞着士卒。
在深夜的长街陋巷,是他沙哑却坚定的安抚驱散着普通人的恐慌。
他透支着生命的烛火,在灭顶的黑暗中苦苦维持着一豆光亮。
然而元军来势汹汹像一张铺天大网,将潭州城围困得滴水不漏。
从深秋踏入寒冬,围城已三个多月。
此时城外射进来的箭矢昼夜不息,钉在城堞之上,远远望去如同长满了令人心悸的黑色铁锈。
而城内早已粮尽,饥馑啃噬着每一张面孔。
士兵们用刀刮下粗糙的树皮,混合着最后一点能下咽的东西,拼命吞咽下肚,强撑着继续守卫。
即使是主帅李芾的案头,也只剩下半袋粗粝的糙米,象征着整个城池最终的绝境。
可这濒死的城池并未屈服于恐惧。
须发皆白的老人咬着牙扛起自家门板,艰难挪动着去填补城墙被轰开的缺口。
妇孺们在烟熏火燎中强忍泪水,竭力把用能找到的边角料熬成的稀薄“粥”食送上冰冷的城头。
有个年仅十二岁的瘦小男孩,竟抱着一块石头冲上战场想与敌人同归于尽。
被李芾一把拉住时,眼中燃着烈火般的恨意与倔强。
孩子嘶哑地咆哮,他的父亲早已在之前的惨烈守城中血洒疆场。
李芾抚摸少年的头发,手背那深可见骨的血痕裂开,血珠无声滴落在少年皴裂的手背上。
那一刹那,知府明白了一个沉甸甸的真相,这垂死的城,早已不独属于他李芾一人。
潭州的血肉魂魄,是每一个未曾屈膝的人在共同书写。
农历十一月的风如剔骨的刀锋,吹透将士身上的破衣烂甲。
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炸响,西北角城墙被元军用抛石巨械轰出巨大的致命豁口!
喊杀声瞬间如狂潮般席卷涌来。
此时守军最后的屏障被攻破。
李芾眼中赤红,抽出佩刀逆着溃退的乱流直冲而上!
鲜血疯狂地飞溅,刀锋在猛烈的劈砍中迅速卷了刃。
他随手抓起一柄折断的枪杆,朝着攀爬上来的元军面孔猛砸下去。
身边的亲兵一个个无声地倒下,他身上也瞬间增添了七八道创口。
当他们打的被迫退至知府衙门那片断井颓垣之间。
李芾的脚步在夕阳那最后一抹赤金的余晖中停驻。
破碎的窗棂将光影切割,投射在满目疮痍的庭院里。
这垂危的寂静之中,一个早已融入他血脉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那是母亲在他当年踏上仕途时庄严的嘱托。
吾儿所读圣贤书,当作顶天立地事!
这遗训字字千钧,重重砸在他早已决然的灵魂之上。
现在的他可以跟他娘说,他不是捞种,而是英雄。
他选择了尊严的最后归宿,他让心腹沈忠将他全家都灌醉,让后将其斩杀,也包括他自己。
他用最惨烈的方式保全家人不受蛮虏之辱,用生命为整个潭州竖起一块不屈的精神丰碑。
沈忠最终流着血泪挥动了钢刀,完成了对恩主至亲最后的护送。
当烈火在象征潭州的熊湘阁熊熊燃起,李芾平静地将自己脖颈送上刀刃。
满城的厮杀在那一刻仿佛骤然陷入片刻的沉寂。
幸存者传说,那夜潭州的天空,燃烧着令人心惊的血色晚霞,如同千万不屈的忠魂凝望着这座即将湮灭、却永不俯首的城池。
然而李芾的死,并非终结。
那如同点燃了地狱中最后一把复仇的火焰。
城破了,街道成为新的炼狱。
幸存的士兵、甚至那些手无寸铁的潭州百姓,他们自发地捡拾起地上带血的断戈、断裂的门栓、破碎的砖石,在狭长的街巷里与入城的元军展开了绝望的血肉拉锯。
巷战,一场接一场地厮杀,持续了整整三日。
直到最后一个身上刺着无数创伤的士兵无声地倒在熟悉故土的尘埃里。
当尘埃落定,满城的忠骸刺痛了胜利者的眼。
元军主帅穿过那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面对熊熊燃烧的熊湘阁残骸所指示的府衙方向,这位铁血的征服者第一次在战场上郑重地弯下了自己的腰杆,深深一躬。
这无声的敬意,超越了残酷的刀兵。
它铭刻了一个亘古未变、流淌在血脉深处的真相。
一个民族的魂魄,或许会因城破国灭而被暂时掩埋于历史的尘沙之下,但它永远扎根于此。
如同那被血浸透的土地深处倔强生长的根系,纵然万钧雷霆加身,脊梁,也永远不会就此折断。
这潭州的血与骨,便是那一脉不绝于缕、在千年危崖间永远挺立着的汉家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