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电影新主旋律:爹的堕落|徐元专栏
中国电影新主旋律:爹的堕落|徐元专栏
开腔
这是锵稿2024年终盘点的最后一篇,已经是第九篇了。
没有预先商量,但似乎每个人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于是在这个中国电影的糟糕年份里,大家一股脑地倾吐出心中的感受。
几位作者的文章,不管用的是“抽象”“重建”“萎缩”还是“跌落”这些词汇,统统都指向了同一个核心:这是一个宏大叙事彻底崩盘的年代。
这个年代众声喧哗,意见纷杂,争论不休,是每天都在上演的戏码。
而本号主编徐元的这篇文章,则恰如一篇总结陈词,为当下中国电影的纷纷杂杂,锚定了清晰的病因。
尽管徐元说的是电影,但话里话外所指的,显然不止是电影。
01
纵观这一年的中国电影,不难发现,它们共享着同一个主题:“爹无能”。
在最现象级的三部女性题材电影——《好东西》《出走的决心》和《热辣滚烫》中,父亲们基本上集合了坊间认定的“老中爹”的几大显著特征:混蛋、窝囊且隐身。
他们不仅在日常生活中帮不上忙,甚至可以说就是主角在人生路上的绊脚石。
至于《刺猬》、《老枪》、《破·地狱》、《小小的我》、《草木人间》、《爆款好人》、《走走停停》、《从21世纪安全撤离》、《朱同在三年级丢失了超能力》等这一批算得上是“年度佳作”的中型片,主线故事要么直接指出“父亲的失能”,要么至少会在剧情里安排一个或失踪、或失语、或失位的父亲。
再看看《解密》《749局》《逆行人生》《红毯先生》这几部大导演的大制作,就会发现奇妙的不谋而合:前两部让主人公成了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孤儿,而后两部则是真真切切地写尽了“为父者”的身心俱疲、力不从心。
而《默杀》《误杀3》这样票房大旺的重口味剥削片,此前的配方一贯是“爸爸的复仇”,到了2024年,它们在沿用套路之余,又都加了一层情节反转,把故事最终讲成了“爹才是罪魁祸首”。
在《年少日记》《乔妍的心事》这里,父子两代的冲突更是直抵峰值——前者讲的是精英爸逼死了留级娃,而后者则是不该出生的二胎女失手害死了没担当没良心的霸道爹。
而这一年里,中国大银幕上最折腾、最醒目也是最可怖的那个爹,莫过于《抓娃娃》里的大富翁马成钢了。
这位对长子的不管不问和对次子的欺瞒哄骗,都是封建大家长的典型做派。
可以说,这个满腔“不要你以为,只要我以为”的霸总,正是老中爹的终极代言人。
《抓娃娃》用一连串的闹剧炮制出了一派合家欢,但本质上相当残酷且黑暗,是对“有毒的父权制”的血淋淋图解(尽管这未必完全是创作者的本意)。
正是这样一部“爹”得无与伦比的电影——影片结尾是马成钢觉得老大老二都栽培失败了,于是决定赶紧生个老三——最终成为年度观影人次最高的影片(亦即另一种标准的年度票房冠军),也就仿佛一个令人绝望的地狱笑话,被高声讲给了全国观众听:你我的头上,都坐着一尊甩不脱、供不起的油腻爹。
02
变化当然不是一夕成就,实则在2023年,就有《涉过愤怒的海》《坚如磐石》《封神》《消失的她》《二手杰作》等好几部热门片开始讲述“坏爹”“蠢爹”的故事了。
再往前数,历年来还有《断桥》《风平浪静》《唐人街探案》《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等,把爹设成了最大反派。
然而毋庸讳言,在《叶问》《泰囧》《战狼》《捉妖记》《老炮儿》《红海行动》《流浪地球》以及“我和我的XX”、“建XX业”、“机长”、“医生”的全盛期里,奏响中国银幕最强音的,是一大把一大把的好爹、强爹、猛爹。
这些爹们高频活跃在各种动作片、战争片、科幻片、喜剧片之中,每每坚毅果敢、豪迈自信,自然更兼纯度百分百的父爱如山。
吴京、张涵予、黄渤、甄子丹等人,由此拥有了多部代表作。
即便在这批中年男星中一贯以不靠谱示人的沈腾,至少在《抓娃娃》之前的《飞驰人生》或《满江红》里,他的父亲/父辈形象,始终也是有爱、有担当、敢于牺牲的大好人。
这些闪亮发光的爹,远不仅仅是一个个具体的银幕形象,他们更是经济腾飞年代里,权力、秩序、财富、道统的象征。
最高光时刻当属《哪吒之魔童降世》的降世——哪吒本是中华文化里不可多得的“剔骨还父”的反封建反礼教代表——却乖乖地摇身一变,成了父慈子孝的模范。
至于《风雨云》之流零星冒出的三两个坏爹,要么来自于一部分类型片的剧作套路,要么是一小撮文艺片的硬核坚持,总之,不过是主旋律里不碍事的微弱噪音。
03
可是,事情总是在变化中演进的。
最近的十来年里,外部内部反复动荡,大盘大势持续走低,加上社会思潮不可遏止地演进,我们悄然走入了泡沫被戳破、幻想被刺醒、前途被阻断的艰难时日。
象征着稳定与权威的爹们,终于变得面目可疑、乃至于可憎了。
或许殊途同归,或许歪打正着,总之中国电影从未像2024这样,涌现了如此之多的恶爹、蠢爹、怂爹。
在这一年里,陆川、宁浩、徐峥、乌尔善、陈思诚这一批曾经呼风唤雨的影坛“大爹”,全都应声大跌。
在市场迅猛而粗放成长的年月里,这几位影业中坚正好身处风口,于是屡战屡胜名利双收。
当然,他们确实精确地捕捉到了时代精神,拍出了匹配彼时公众情绪的电影,成功并非侥幸。
时过境迁,他们的新作同时遇冷,原因既有影片制作上的问题,也有风格追求上的差异,但归根结底,其人其作自负、自恋的“爹味”已然不再适合当下,才是最根本的原因。
这并不让人意外,或者可以说,这只不过是毛毛雨罢了。
中国社会那些真正举足轻重的大爹,也就是那些制霸过富豪榜单、垄断过新闻头条的巨富和大官,这些年排着队一样的跌落神坛,早就司空见惯,甚至乐见其成了。
电影只是明暗地重现这些现实。
04
在一片打倒大爹的热潮里,当然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源于女性的觉醒、女性议题的兴旺,以及一批女性主义影片的涌现。
2024年,这一趋势尤为突出,不仅是在题材上,更是在创作群体的变化上,青壮女导演在这一年里大放异彩。
年初的《热辣滚烫》最终登顶年度票房冠军,贾玲尽管才两次执导筒,就创下了无论中外很多男导演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卖座纪录;而年尾的《好东西》(邵艺辉执导),则成了舍我其谁的年度电影、现象电影;至于票房和口碑都不俗的中型片,还有《野孩子》(殷若昕)、《小小的我》(杨荔钠)和《出走的决心》(尹丽川);而优质文艺小片《妈妈和七天的时间》(李冬梅)、《倒仓》(张裕笛)、《我谈的那场恋爱》(何妙祺)等等也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这批进击的女导演,在自己的作品里痛快输出了很多更先锋、更激进的女性主义表达,而批判男权/父权,成了这些影片的核心议题。
简而言之,女性创作者的壮大,再加上观念上、趣味上与之同频的男性创作者,共同让2024年的中国电影,变得如此反封建、反父权。
媒体上的女性权益、女权话题,实际上滞后了很久才真正地延烧到大银幕上,但这种“虽迟但到”,已经造成显著的效果,银幕内外的群情激奋,汇流成了今时今日任谁也无法忽略的声音。
05
当然,这并非中国特色,从世界范围来看,女性题材的兴旺以及女性导演的崛起,已然是一场革命式的电影运动。
《钛》《瞬息全宇宙》《芭比》《坠落的审判》《阿诺拉》《某种物质》等等,接连登顶最高的电影奖项和票房榜单。
此前的中国电影,总是三番两次又三心两意地跟在好莱坞电影、苏联电影、港台电影的屁股后面苦苦追赶,而在这一次的女性电影新浪潮上,我们基本做到了同步于世界。
然而事情还有另一方面,就如学者戴锦华所指出的——中国女导演之所以能崛起,是因为这个行业开始不挣钱了。
从产业角度来看,2024年的中国电影,是很难让人乐观的:年度票房额425亿元,同比下降23%,全年观影人次10亿,同比下降25%。
更惨烈的是,票房数值几乎与2015年完全一样,而当时银幕总数是3万块,此刻却是9万块。
换言之,如今国人人均一年都进不了一次电影院,而单块银幕的收入,更是在十年之间暴跌了300%。
这一年的电影没人看,原因很多:经济大形势不好、短视频一统天下、民族主义情绪退潮、审查尺度不断收窄、类型片开发不足、从业者不思进取、大疫导致产量不足,显然,这些分析全都合情合理。
不过,或许还能从戴锦华教授的推论中找到另一种解释:中国电影讲的“爹无能”故事太多了。
事实是,无论是让女性成为英雄,还是让各种爹知趣退散,这类电影在票房上几乎还没有持续稳定成功的案例。
相反,由《007》《少林寺》《赌神》《虎胆龙威》《警察故事》《钢铁侠》《阿凡达》《流浪地球》等构建的商业大片道统,仍然是举世奏效的生意经,也是“电影”作为一个产业、一种经济门类的理由。
按好莱坞的产业标准,电影是拍给“16岁小男孩”看的,也就是要拍出他们迷恋的那些幼稚闹腾的玩意儿:爆炸、飙车、枪战和性感辣妹。
背后是明晃晃直指暴力与性的男权/父权价值观。
国家、民族、宗教、家庭、法律、经济、文学、艺术,通通是这套价值观的产物。
其间固然藏着腐朽、虚伪和残忍,可无论如何,它也是我们目前拥有的唯一的文明,在替代品出现之前,它仍然是让人类安身立命的基础。
这些男权/父权价值观为基础的商业电影类型(套路),实则是为大众提供了熟悉且心安的确定性和秩序感,以及相应的娱乐效果;至于那些更直面真相、戳破虚伪、否定正统价值观的艺术创作,也就曲高和寡了。
06
左右中国电影主板块的,要么是来自于香港/好莱坞商业片的叙事套路,要么是源于公权力的宣教要求。
它们指向“家国”(前者强调“家”,后者指向“国”),加上男性创作者占据绝对主流。
其公式就是:找爸爸→懂爸爸→当爸爸。
中国电影从诞生起,似乎就承载着比别国电影更多的一些职责,如民国时代的启发民智、抗战救亡,新中国时期的政宣道具,改开年代的“宣传阵地”。
从2003年起市场化大跃进,由《英雄》到《战狼》再到“开心麻花”都是在大众情绪和官方声音之间取得平衡的成功案例。
可是,随着上升周期的停滞,压抑良久的别种情绪越积越多,我们骤然进入了一场大型的解构现场:大哥、大叔、大爹不止令人无法信任,关键是他们才是造成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
这种判断已成了一股新的“主流民意”。
创作者们找出了一道缺口,开始坚定地发出异端的声音。
于是,中国电影的城头上气派的“爹”字大旗上,被打了一个又大又红的×。
总而言之,中国电影长久以来都是公众情绪的泄洪口,而至少在2024年,局面悄悄地失控了,就像那条不断下滑的生育率曲线。
07
像其他行业一样,因体量巨大、特殊国情,中国的行业周期总会被压缩成狂飙上升或断崖下跌。
当美国电影拍着各种动作英雄父子情,日本和欧洲沉醉在都市男女小情小调,韩国电影用商业类型片重写本国当代史时,中国电影却迅速迭代,从“贺岁喜剧、古装武侠、爱国动作、重装科幻”,再快进到女权宣言。
中国电影的产业化,本是随着城市化进程、房地产浪潮而来,计划时代的电影发行规则仍运转,拍摄、发行许可及电影进口政策始终让“中国电影”处在一种“缝合”状态下:看似市场经济,但骨子里严重计划体制。
最终,我们的电影未能舒展地拍出最通俗最娱乐的东西,无法成为欧洲电影那样的艺术门类,还要不停承担意识形态的宣传职责。
在最好的年景里,《战狼》《红海行动》《流浪地球》成了典型样本,但当内外条件冲突,繁荣迅速走向萧条。
中国电影院的好时光或许突如其来地结束了,可能导致恶性循环。
不过电影仍有特殊性,提供“集体情绪价值”,大概率不会步入彻底死亡。
未来的电影创作可能清晰体现三观分野、群体撕裂,但再难有全民通吃的影片。
悲观地看,是景气时代的谢幕;乐观地看,电影退远了一些,不再承担统一思想、趣味的重任。
未来有更多的山头、口味、抱团取暖、党同伐异。
飞奔在高速路上的中国电影在短短二十年里就开到了尽头,之后会驶向草甸、还是大漠、或是冰原?
我们都暂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