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一场丧事,才知道乡情已经这么淡了
送走大妈入土为安,用了整整四天的时间。
喧闹的村湾,一下变得没人了,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三叔一家返回深圳,弟弟登上了回济南的卧铺车。
一
这场丧事,对于家族人来说,其实是早有准备的。
据父亲说,大妈在年轻的时候,三姐出生的时候,也只有三十多岁,但当时病重已经盘下铺。可没想到,最后悠悠地缓过来,病恹恹地,竟然活了差不多五十年。
大伯是十年前走的,很多人说,大妈应该走在前面。这十年来,由于少了老伴的互相照顾,大哥二哥忙于生计,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大妈的身体也是每况愈下,多年的冠心病,加上其它并发症,几个医院无计可施,几天不能吃喝,在满 80 岁的这一年,离开了我们。
在农村看来,80 多岁去世,绝对能称得上是白喜事了。所以整个丧事办下来,倒也没有那么多的悲怆,更多说是老人家有福气。
大姐在哭灵时细数道,娘啊,一生总是疾病缠身,吃了苦,受了罪,这一走,走得让人心疼,也是解脱,可是满堂儿孙,哪个不是你的心头肉啊。
按照本地的习惯,娘家的丧事,主要是出嫁女儿的任务。儿子负责客人们的吃喝,其它的经济支出都要靠女儿女婿。好大有三个堂姐,分担起来,远比一个人独扛要轻松多了。
办完丧事,三位姐夫说,扛“红旗”的任务完成了。
二
农村办丧事,是一件很隆重的事。
不管生前生活是否如意,丧事一定要风光体面,各种程序,排面也一定要到位。
凌晨 12 点 7 分,大妈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二哥打电话告诉我,马上回来。我说,好。收拾好背包,和妻子迅速回老家。
骑行电动车到老家,远远的已经听到传来的哭声,是大姐、二姐、三姐以及小姑的声音。亲人离去,自然是伤心不已。帮忙操办丧事的村湾的“八大金刚”已经忙碌了起来,帮忙从地上安放在门板上,洗身穿上寿衣,燃起了火盆,悲凉的气氛也瞬间起来了。
虽然是大半夜,但至亲都收到了消息,当时就紧急赶过来,看最后一眼。本姓族人也在各自安排事务,请乐师、道师、锣鼓、厨师。还有餐棚、冰棺,联系殡葬车,还有开具死亡证明,买菜置办,通知亲朋好友,决定何日入土为安等,以及由谁直接对接“八大金刚”,坟墓开凿的位置,撕扯孝袍等事宜。
这就是农村人的默契,虽然是深夜,但不到一个小时,“八大金刚”迅速到位。自家族人,也很快各就各位,帮忙张罗,临时的餐棚也迅速开火,待到各项事情安顿好后,特别邀请了“八大金刚”用餐,也就是农村所指的“重膳”。
三
天还没亮,餐棚已经在门口架起,道师已经开始布置,锣鼓班已经开始操练,各方亲朋乡邻闻讯,也纷纷前来悼念。我通知了弟弟回来奔丧、三叔一家也基本都迅速赶回。大哥,二哥公共的亲戚,还有各自的亲朋,也称了黄裱纸,来磕头悼念。
从发丧到出殡,整个时间是四天。流程也是按照本地的习俗,火化、开矿(挖墓穴)、请水、迎灵旗、开大路、散花、坐夜、上山(出殡),包括像我侄子这份要火化时、出殡时设香案,其它的至亲们也都用此表达悼念之情,送上一两条香烟,或是直接给现金,一方面是悼念,另一方面其实是让“八大金刚”,一路送行费点心。
记得小时候,以村小组为单位,谁家办丧事,点到哪家去帮忙当“八大金刚”,做“重膳”,即使有再忙的工作,也要停下来,去应承下来,好酒好饭管着,等到亡人入土为安,主家或是姑娘女婿家,买一双鞋子、一条白毛巾、一块肥皂、一包香烟表示感谢就够。
谁都会老,谁家早晚都会办丧事,所以这种互助的方式,让每场丧事都办得充满着温情,也就有着很多的人情味。在主家的频频感谢中,还要推辞半天,都说这是应该的。
可不知什么时候,这份互助却成了一份生意。以村湾集中居住的聚落,渐渐分散到集镇、城市里去了。原来的小组已经名存实亡,老一辈人渐渐故去,而新一代也分布各地,“八大金刚”如果在原来的村民小组中召集,已经很难了,于是扩充到了以村为单位。
这样问题也就来了,原来没有这样的共济机制,现如今别人来帮忙,就很直接现实了,那就是这是一份“工作”,而不是人情,所以就直接了。
四
十年前,我曾经写了《近乡情更怯》,里面写到过年的一个细节。父亲拜年,要把村组的每家每户走到,特别提到了自己百年之后,还要依靠着村民小组的乡亲们帮忙,大家乡音乡情,不能断了联系。
可没想到,十年的时间不到,农村办丧事,如今也成了生意。比如“八大金刚”也不是义务帮忙,虽说没有明着要工钱,但已经成了一场购买服务。比如在出殡的路途中,会故意停顿下来,主家或姑娘女婿要上烟一条,然后顺序着的按孝单上的名字喊,借行孝的名义,其实都懂,不过大家忙乎了一天,耽误了一些事,每天的出场费总要弄着吧。
大妈这场丧事,这本村组的有五人,还差三人,只能在原三组请了。按照人工来算,四天的时间,每个人核算下来,烟钱可以抵算1000元,这也就意味着,每天的工钱在200——300元了,这也就是我们这里通常所说的日工了。
想到了六年前,村湾一位的伯爷去世,“八大金刚”要主要补钱的故事。因为这位大伯只有一个女儿,叔侄也不多,敲竹杠式的要香烟,最后没有如他们的愿,算起来每个人的人工还差800元,“八大金刚”领头直接找主人家把钱补起来。
主人家大哥气不打一处来:“我的父亲一生抬了你们父母无数人上山,从没找敲钱敲烟。没想到,自己死了,你们还要补钱?”
牢骚归牢骚,最后大哥还不是给钱完事,直叹世间悲凉了。
“八大金刚”从纯朴的互助,到如今的职业化和商业化,乡村秩序的重构,乡风失去了原有的样子,这是进步,还是倒退?其实谁都有道理,没有对与错。不过,对于乡村文明建设来说,人情越来越冷漠,总不是太过正常。
五
因为我是管账的,对于整个丧事的花销,每笔都记录了下来。
从第一笔支付的菜金计算起,到最后支付完厨师的工钱,包括遗像制作,大妈的丧事整个花费了34672元,分摊给大哥二哥。
而从礼金来看,他们两家各收了9700元左右,这也就是说,自己实际的支出大约在8000元左右。而这还不包括三位姐姐的支出费用。
按本地习惯,属于姑娘女婿的支出主要包括要分别给大哥、二哥家的礼金外,还要包乐师的费用,所有的竹马花圈灵旗,还要有足量的烟花爆竹。比如打包式的要给乐队4200元,但乐队会在上香环节,根据亲戚朋友们的另外出手,留下4200元,多了的费用会退给三位姐姐家。
这样一来,其实作为姑娘女婿费用来说,如果其它亲戚的出手足够阔绰,也花不了多少钱。特别是三位姐姐还可以分摊。从成本核算来看,多子多女,对于任何一个家庭来说,在此时就显得格外重要。
分担远比独扛要轻松。70、80年代生人独生子女,已经面临着夫妻二人要应对着四位老人养老送终的问题。面对着这样的丧事,讲究排面,没有其它的兄弟姊妹可以分摊和分担,将是不可承受,也是不得不承受之重了。
如今的00新一代,不婚不育,或是不生二孩、三孩,面临着养老的问题,必将不可回避,必将成为严重的问题。多子多福,在农村,也包括小县城,几千年来,永远都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锣鼓金声玉振,热热闹闹的舞台演出结束了。大妈一走,这个原本只有七户人家的小村庄,正式空无一人了。在那篇《回乡过年》的最后一个片断,我写道大伯、大妈枯黄的眼神等待着我们回家过年。这样的场景,已然成为记忆。
风中,孤独的村湾。 那曾经陪伴我长大的房子,也在荒草丛生之围的不断的坍塌中,于风中孤零零,成为乡村最后的印迹。或是用不了多久,这里终将夷为平地,成为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