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纪实:我审问了萨达姆·侯赛因
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官网3月14日刊登专访文章,标题是《意见:联邦调查局审讯人员说,“在我与萨达姆·侯赛因的第一次会面中,30秒内,他就知道了有关我的两件事”》(Opinion: ‘At my first meeting with Saddam Hussein, within 30 seconds, he knew two things about me,’ says FBI interrogator)。

文章详细报道了当年担任美国中央情报局(CIA)特工,及在CIA秘密审讯伊拉克前总统萨达姆·侯赛因时担任翻译的乔治·皮洛(George Piro)的专访内容。根据皮洛的回忆,真实记录了美国政府如何错误地判断伊拉克、后伊拉克战争局势及萨达姆,以及涉及萨达姆本人许多鲜为人知的一面,具有很高的可读性。
现全文翻译如下:
20年前的2003年3月19日,乔治·W·布什总统下令美国入侵伊拉克。布什和高级政府官员曾多次告诉美国人,伊拉克独裁者萨达姆·侯赛因掌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并与基地组织结盟。
这些说法导致大多数美国人认为,萨达姆参与了2001年9月11日的袭击。据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的民调显示,911事件发生一年后,三分之二的美国人表示“伊拉克领导人帮助了恐怖分子”,尽管这一指控没有丝毫令人信服的证据,而萨达姆也没有美国官员声称的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These claims resulted in most Americans believing that Saddam was involved in the September 11, 2001, attacks. A year after 9/11, two-thirds of Americans said that the Iraqi leader had helped the terrorists, according to Pew Research Center polling, even though there was not a shred of convincing evidence for this. Nor did he have the WMD alleged by US officials)。
美国和英国军队在数周内击败了萨达姆军队,但伊拉克国内针对侵略者的动荡却因此爆发,而且持续了多年。2003年12月13日,美国特种作战部队发现,萨达姆藏身于伊拉克北部一个仅能容下一个人大小的地洞里。

美国联邦调查局认定,当年30多岁、会说阿拉伯语的黎巴嫩裔美国特工乔治·皮洛(下图),应是审问萨达姆的合适人选。皮洛的职业操守令人印象深刻:他每天早上6点抵达华盛顿市中心的联邦调查局健身房内先锻炼一番,这样就可以在早上7点开始上班。他的办公室里堆满了有关中东历史的书籍。

皮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因为他要从萨达姆那里查明伊拉克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真相,以及据称与基地组织的联系。而对联邦调查局来说,风险也是不可能再高了。时任中央情报局局长的乔治·特内特曾对布什说过一句很出名的话,称如果萨达姆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那可真称得上是“灌篮”了。
伊拉克战争被美国人当作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但相反,在萨达姆被捕时,就已有数百名美国士兵命丧伊拉克了。
先是中央情报局审问萨达姆。然后,在七个月的时间里,皮洛每天都要和他交谈几个小时,其他人都不允许进入审讯室。他从这位伊拉克独裁者那里发现,并不存在什么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萨达姆也很蔑视基地组织领导人奥萨马·本·拉登。
这位独裁者与皮洛的对话证实,伊拉克战争是21世纪初美国的原罪——这场战争是在错误的假设下进行的,而这场冲突导致数千名美军和数十万伊拉克人死亡(the Iraq War was America’s original sin during the dawn of the 21st century — a war fought under false assumptions, a conflict that killed thousands of American troops and hundreds of thousands of Iraqis)。

这场战争还损害了美国在世界上的地位和美国政府在其公民中的信誉。甚至美国官方的陆军伊拉克史也得出结论,伊拉克战争的真正赢家不是美国,而是…伊朗(Even the official US Army history of Iraq concluded that the real winner of the war in Iraq wasn’t America. It was … Iran)。
在审问萨达姆后,皮洛在联邦调查局担任高级职务,并于去年7月担任负责迈阿密战情办公室特工时退休。现在,他正在为西蒙&舒斯特出版社(Simon & Schuster)撰写一本书,讲述他漫长审讯伊拉克独裁者的过程。
随着伊拉克战争开打20周年日临近,我和皮洛聊起了在某些人看来是FBI历史上最成功的那次审讯,以及美国入侵伊拉克的余波,而这些余波至今挥之不去。
(为了清晰起见,我们的谈话仅做了稍加编辑)
彼得·伯根: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
乔治·皮洛:我在(2003年12月—译者注)平安夜下午5点左右,接到反恐部门一位高级主管的电话。他告诉我,我刚刚被选中代表联邦调查局审问萨达姆·侯赛因。
伯根:你的反应是什么?
皮洛:恐慌。一开始,老实说,我很害怕现在我要审问一个在世界舞台上多年的人。这似乎是联邦调查局的重大责任。我到巴内斯& 诺贝尔(Barnes & Noble)书店,买了两本关于萨达姆·侯赛因的书,这样我就可以开始了解他是谁,并制定审讯策略时所有重要的事情。
我曾经去过伊拉克一次,属于联邦调查局部署的首批人员,我对伊拉克文化和萨达姆领导的复兴党(the Baath Party)已有些了解。
萨达姆于1937年4月28日出生在一个名叫阿杰瓦(al-Ajwa,在提克里特附近)的小村庄。他有一个极其困苦的童年,因为他没有父亲,他的母亲嫁给了他的叔叔,叔叔成为了他的继父。在成长过程中,萨达姆和他的家人都很贫穷,最初,他无法上学,但童年造就了萨达姆。

萨达姆的童年给他灌输了一种强烈的愿望,那就是要证明每个人都看错了他,不要相信任何人,而要完全依靠自己的本事。年轻时,他加入了复兴党,他早期的一个任务就是暗杀当时的总理。暗杀未遂,萨达姆被迫逃离伊拉克。但在他回国后,他被视为一个硬汉,这一形象在他职业生涯中得到了推崇。
我与萨达姆第一次会面时,不到30秒,他一下子就知道了我的两件事。我告诉他,我叫乔治·皮洛,我负责这事儿。他马上说:“你是黎巴嫩人”。我告诉他,我父母是黎巴嫩人,然后他说:“你们都是基督徒”。
我问他这否会是个问题,他说绝对不是。他热爱黎巴嫩人民。黎巴嫩人民也喜欢他。我说:“好吧,那就太好了。我们会相处得很好”。(萨达姆是逊尼派穆斯林,而大多数伊拉克人是什叶派穆斯林)。

伯根:你和萨达姆在一起多久呢?当然,你们全程都在用阿拉伯语交流,对吧?
皮洛:大约七个月。最初,我会在早上见到他。我会为他的医护人员做翻译。然后,正式审讯每周进行一到两次,每次都会持续数小时。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开始花越来越多的时间与他单对单交流,因为我可以直接、而且非常快速地与他交流。我把时间安排在每天五到七个小时,一对一,早上几个小时,下午几个小时,然后每周进行两次正式审讯。
我们什么都聊。所以,特别是在最初的几个月里,我的目标只是让他说话。我想知道,他在生活中看重什么、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和思考过程是什怎样的。所以,我们谈论了从历史、艺术、体育到政治的一切。我们会谈论一些我知道他不会有任何保留或犹豫的事情。
人们问过我有关我第一次审讯萨达姆的事情。他们说:“主题是什么?”第一次讨论的大部分是关于他出版的小说,因为我知道他不会撒谎。我研究了这本书。
伯根:这是一部好小说吗?
皮洛:不,这是一部可怕的小说,《扎比巴与国王》(“Zabiba and the King”)。
伯根:是什么阴谋的故事吧?
皮罗:扎比巴是一个美丽的阿拉伯女人,她嫁给了一个可怕的老人。当然,扎比巴代表的是伊拉克,而这位老人代表美国。英俊潇洒的国王将扎比巴从苦难中解救出来,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当然,你可以想象国王是谁……
能够提高审讯成果的一个关键因素,就是主题专业知识。对了解主题的专家撒谎是极其困难的。现在,当你加上一个好的审讯策略和方法,你真的就会增加审讯成功的可能性。作为一名联邦调查局特工,特别是作为一名审讯人员,我知道我想知道关于萨达姆的一切,因为如果出现前后矛盾的说法,那就会露出欺骗的马脚。
我想了解萨达姆,了解萨达姆就像他了解自己一样。举个例子:1990年萨达姆做出入侵科威特的决定这件事。我采访了所有其他“高价值关押人”(“high-value detainees”),我们专门讨论了这一决定。在一次关键会议上,萨达姆决定入侵科威特。我要知道每个人都坐在会议室的什么地方,萨达姆做了什么,甚至他把枪带放在了什么地方,还有就是他怎么放置枪带的。

所以,当我和他谈话时,我会提及这些小细节,以此强化我对这件事情的了解水平,事实上起到要想在这事上歪曲或撒谎有多么困难的效果。当被关押人在面对主题专家时,会给他们带来了巨大压力,因为他们必须非常努力地思考,以编制任何可能成功的谎言。
伯根:此时,中央情报局正在执行其“强制审讯计划”(“coercive interrogation program.”)。你当时知道这个平行审讯计划,还是后来才知道的呢?你是怎么想的?
皮洛:我后来发现了这一点,当然,我从未使用过所谓的“强化审讯技术”。他们违反美国宪法,违反联邦调查局的政策,这与联邦调查局核心价值观背道而驰。所以,对我来说,这从来不是一个真正的选择,因为我从未使用过,不知道如何使用,我也不想使用。我觉得这违背了我们作为一个国家的身份和我们所代表的事情。
联邦调查局反恐部助理局长告诉我,“准备好和萨达姆一起度过一年”,这对我有利。因此,我不必匆忙完成这一过程。我们想要从萨达姆那里得到的信息的情报价值,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降低。无论我们是在第一天还是第365天得到这些信息,都是一样有价值的。就是要为了得到而已。这与当你审问恐怖分子时不同,面对威胁或阴谋,你的时间紧迫,而你的目标是防止袭击。所以,当然,你的方法会有所不同。
我们想要知道的,都深藏在萨达姆的脑袋里,而且是战略性的,因而就是要让他分享这一点。因此,制定有效的长期审讯策略确实是关键。

伯根:911之后,许多美国人认为萨达姆亲自参与了911。他有说吗?
皮洛:正如你所记得的,在入侵伊拉克之前,国防部有官员声称,伊拉克参与了911事件,我们必须确定这是否属实。这是我们的第二优先事项。我们的第一个优先事项是伊拉克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计划。其次是基地组织与伊拉克之间的关系。
萨达姆告诉我,他不喜欢奥萨马·本·拉登,他不相信基地组织的意识形态,因为它的目的是在整个阿拉伯世界建立一个伊斯兰国。萨达姆不想把权力交给别人,也不想把任何东西交给别人。萨达姆会拿奥萨马·本·拉登开玩笑,说:“你真的不能相信任何有胡子的人”(Saddam told me that he didn’t like Osama bin Laden and that he didn’t believe in al Qaeda’s ideology because it aimed to create an Islamic state throughout the Arab world. Well, Saddam had no desire to turn over power or relinquish anything to someone else. Saddam would joke about Osama bin Laden, saying, “You really can’t trust anybody with a beard like that.”)。
也有其他的伊拉克被关押者证实,他们与基地组织没有业务关系。我最好把它描述为一种“井水河水互不相干的关系”(as an arms-length relationship)。萨达姆告诉我,必须查明基地组织的重点关注的是什么,然后,如果他能操纵他们,那你就会得到额外的好处了。
伯根:萨达姆是个世俗主义者,对吧?
皮罗:萨达姆希望被认为是历史上最伟大的阿拉伯穆斯林领导人之一。在他心目中,他是阿拉伯穆斯林历史上第三伟大的战士。

伯根:和萨拉丁(1174-1193,被视为埃及历史上最伟大的民族英雄,他在率领阿拉伯人抵抗十字军远征过程中,表现出机智、勇敢,因此而闻名于阿拉伯世界—译者注)比肩?
皮洛:是的。第一是先知穆罕默德,第二是萨拉丁,然后他排名第三。因此,为了让萨达姆被公认为属于那种伟大的领袖和战士,他必须被视为虔诚的人。但他很世俗。他倡导阿拉伯民族主义,反对伊斯兰主义。他更关注伊拉克的阿拉伯方面,而不是伊拉克的伊斯兰方面(He promoted Arab nationalism versus the Islamist perspective. He was more focused on the Arab aspect of Iraq versus the Islamic aspect of Iraq)。
伯根:他的外交部长塔里克·阿齐兹是基督徒,对吧?
皮洛:是的。塔里克·阿齐兹曾一度担任他的副总理和外交部长。他是迦勒底人,是个天主教徒,而萨达姆从未强迫他皈依或类似的事情。大多数在他的总统府和官邸中工作的人员,也都是基督徒。

伯根:有关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那是怎么回事,他说了什么吗?
皮洛:当我被选中审问萨达姆时,我去了趟在弗吉尼亚州兰利的中央情报局。我见到那里的官员,特别是那些关注伊拉克和萨达姆的官员。我获得允许,翻看中央情报局有关萨达姆的先前情报汇总。而我很明显感觉到,萨达姆非常不情愿、也不愿意谈论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和基地组织,特别是在最初的时候,他非常谨慎。
所以,对我来说,我也不会先提起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或基地组织,直到我觉得萨达姆可以诚实、坦率并愿意讨论这个话题为止。当你知道他不想提供真实的答案或参与这个话题时,提出一些问题是毫无意义的。
我们把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和(基地组织)问题放在一边,最初的重点是发展关系,随着时间的推移,当需要提出这些困难或敏感的话题时,这种关系就会变得至关重要。
在他67岁生日那天,当他在监狱里,我在审问他时,伊拉克人民有机会不仅向世界展示,更重要的是向他展示他们对他的真实感受。他们做到了,那是压倒性的仇恨。
伊拉克人是在庆祝,但不是被迫庆祝萨达姆的生日。那天,他在电视上看到了这一幕。这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情感损失,一整天都在影响着他。这让他很沮丧。最后,唯一关心这是他的生日并花时间真正认识到这一点的人,是联邦调查局的特工。我妈妈做了一些自制饼干,我把饼干带给了他。我们一起喝茶。
这让他振作起来,这是我在不断寻找不同方式来加强这种关系过程的一部分,因为他确实说过,“我不想回答任何问题”,但他后来又说,“但我还是想和你谈谈”,我终于可以对他说:“听着,如果你不想告诉我什么,那没事,但不能对我撒谎。这是不尊重”。
所以,当谈到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时,我一直等到审讯大约五个月后才提出来。
伯根:他跟你说了些什么呢?
皮洛:他告诉我的是,当然了,伊拉克并没有我们怀疑他拥有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萨达姆在2000年6月发表了一次批判演讲,他在演讲中说假如伊拉克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那就会有很多人想知道为什么。如果他拥有大规模杀伤性弹药,那他为什么还要发表那次演讲?所以,他们想让我问他演讲的情况,我想找一个方法或机会提出这个话题,并能够与他就演讲这事,进行坦诚的交谈,而不会让他意识到我在就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问题盘问他。
当他告诉我那次演讲时,他说他最大的敌人不是美国或以色列,最大的敌人是伊朗。他告诉我,他一直在努力平衡或与伊朗竞争。萨达姆最担心的是,伊朗一旦发现伊拉克变得多么脆弱,就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入侵和占领伊拉克南部。因此,他的目标是阻止伊朗(Saddam’s biggest fear was that if Iran discovered how weak and vulnerable Iraq had become, nothing would prevent them from invading and taking southern Iraq. So, his goal was to keep Iran at bay)。
伯根:在美国入侵之前的那段时间里,他假装自己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或者对此含糊其辞,以阻止伊朗人入侵伊拉克。你是这么说的吗?
皮洛:绝对是。因为这是他最重要的威胁,而非美国,就是伊朗。他是故意误导或含糊其辞的。如果你还记得战前,世界各地的每个情报机构都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即伊拉克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是因为萨达姆的姿态、他的一些含糊其辞的声明,以及他以前对其人民使用过化学武器和生物武器,还有发展核武器研究计划的历史。在对待伊朗问题上,这对他有利。
伯根:当然,在20世纪80年代,伊拉克和伊朗打了一场近8年的战争,双方都有数十万人死亡。所以这让他晚上睡不着,甚至比美国人还难以入眠,对吧?
皮洛:当然。因为如果你还记得,最初,伊朗人取得了重大进展,尽管伊朗军方,至少是领导层遭到了清洗。他们最初在战争的第一阶段夺取了伊拉克的一些土地,后来出现了僵局。

真正扭转局面的是在1987年,伊拉克能够向德黑兰纵深开火,但伊朗人没有反应,因为他们没有伊拉克拥有的武器能力。所以他们不能带来同样的反应。这就是德黑兰屈服的原因,迫使阿亚图拉·霍梅尼来到谈判桌前。
萨达姆不能让伊朗人意识到,由于美国的制裁和对伊拉克的武器核查,已经令他失去了某种能力。他“欺骗”了他最大的敌人,让人相信,自己仍然像1987年至1988年期间一样强大和危险。
我问萨达姆,“当制裁解除时,你打算做什么?”他说,“我们将做我们需要做的事,或者我们必须做的事以保护我们”。按他的这种说法,他应该重组整个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计划。
伯根:他对美国的入侵感到惊讶吗?
皮洛:不,事情发生时他一点也不惊讶。起初,他不认为我们会入侵。如果你看看2002年的大部分时间,他给人的印象是,我们会进行空袭,就像我们在1998年所做的那样,美国的轰炸行动叫做“沙漠之狐”,空袭不过四天而已,他能够挺过来。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他在2002年9月之前一直挑衅的原因,直到他意识到,布什总统打算入侵伊拉克为止。因此,他改变了自己的立场或姿态,允许武器核查人员进入伊拉克,试图阻止战争。不过,他告诉我,可能到2002年10月或11月,他已意识到战争不可避免了,然后开始为自己、他的领导层和军队做战争准备。
伯根:你认为,他对美国如此迅速地推翻他的政权感到惊讶吗?
皮洛:他告诉我,他要求他的军事指挥官为两周的常规战争做准备,然后,他预期并假设非常规战争或叛乱会爆发,这对美国来说将是一场更具挑战性的战争。
伯根:嗯,事实证明这是正确的……你的审讯有很大一部分成为审判萨达姆的基础,对吧?你深入调查了他对人民犯下的罪行,这些证据最终在法庭上被用于指控他,并导致了对他的审判,最终被处决。这是正确的吗?
皮洛:没错。所以,我们的首要目标是收集情报,找到导致我们卷入战争的两个关键问题答案,同时,收集任何有助于最终起诉他的证据,因为每个人都明白,在某个时刻,萨达姆必须要对他所犯下的可怕暴行伸张正义。
因此,我们还关注了历史事件:我们讨论了入侵科威特和对库尔德人的毒气袭击。萨达姆确实做出了批评性的承认,不仅是萨达姆,他的所有其他下属领导人也是如此。
我们能够收集所有这类证据并将其汇编起来,很幸运,我接到将作为起诉萨达姆的基础的报告汇总起来的要求,我们找到并确认了那些在袭击中幸存下来的目击者,他们愿意在萨达姆面前出庭作证,为他犯下的罪行作证,我们还找到了支持此案的文件和音频。
伯根:20年后的大问题是,这一切值得吗?你看看伊拉克,那里发生了数十万人丧生的内战。在萨达姆统治下,基地组织在伊拉克并不存在,但在美国入侵后,一个强大的基地组织分支(al Qaeda branch)在伊拉克出现了,其实就是周所周知的基地组织,最终演变为“伊斯兰国”(ISIS)。然后是宗派主义的传播,宗派主义一直存在于中东,但毫无疑问,伊拉克战争加剧了宗派主义,并蔓延到叙利亚,成为内战的一部分。
萨达姆是个可怕的人。他是20世纪末杀人最多的人之一。然而,与此同时,他对伊拉克的事情维持控制,伊拉克拥有功能完善的教育系统和相对受过教育的人口,这些都因美国入侵而破碎了。那么,你如何反思这一切?

皮洛:这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萨达姆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残暴的独裁者之一,对历史上一些最可怕的暴行负有责任。但另一方面,他告诉我,美国人并不知道统治伊拉克有多困难,美国应通过罢免他来解决这个问题。
然后你问自己,这值得吗?作为一名联邦调查局特工,谢天谢地,我没法考虑这一点或专注于这一点;我的工作是审问。
另一方面,更让我沮丧的是,在战争开始时,我们有关键的机会,也有重大的失败,如果我们没这么做,我也想知道,今天的伊拉克会有多大的不同。
伯根:失败是什么?
皮洛:对我来说,最大的一件事,就是美国解除了伊拉克军队(For me, one of the biggest was the US dismantling the Iraqi military)。
伯根:为什么?
皮洛:2003年伊拉克最大的雇主是伊拉克军队。所以,我们进来了,我们彻底解除了军队。与任何国家一样,伊拉克士兵依靠薪水和福利生存,大多数人都有家庭、义务和责任。

我们没有意识到这一决定的影响,我们只是解雇了所有人。当你看到一支拥有独特技能和培训的劳动力时,我们并没有想到,这会对国家的形势产生怎样的影响,而这些技能和培训是无法转移到很多其他领域的。结果,他们变得不满和愤怒,这最初是我们在2003年和2004年面临的叛乱的基础。
在伊拉克人民将我们视为占领军之前,我们只有很短的时间,能够真正利用萨达姆的下台。我相信,我们有一个六个月的窗口期,但我们犯了巨大的错误。

伯根:现在你已经是一名公民了:你有没有反思过伊拉克现在的状况以及未来的样子?
皮洛:我对伊拉克的未来并不太乐观,主要是因为伊拉克需要的是一位将伊拉克放在首位的领导人。这就是萨达姆所做的一件事——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把伊拉克放在首位,并把所有人团结在一起。当你看到现在的伊拉克是多么分裂时候,除非有人走进来,不在乎你的宗教或种族背景,且把伊拉克视为一个国家,否则,它的未来将是一个挑战。
伯根:最终,萨达姆于2006年12月被什叶派主导的伊拉克政府处决了。国家电视台播放的一段视频显示,在萨达姆被绞死前几分钟,把他带进行刑室的警卫嘲笑了他,并高喊一位著名的什叶派神职人员的名字。你看到了吗?你的反应是什么?
皮洛:是的。我确实看到了这一幕。因为它在世界各地的每个新闻频道上都有播出。老实说,我并不喜欢它,我只看过一次,我不喜欢它的原因是它剥夺了合法性,对吧?萨达姆因对伊拉克人民犯下的罪行而被判处死刑。然而,当你看到他是如何被处决的:这看起来像是复仇。
伯根:对于那些没有看过萨达姆被处决的录像带的人来说,你认为这是什么错呢?

皮罗:萨达姆和我谈论了他即将被处决的问题,因为他知道他将被定罪并被处决,这与他提出的辩护或类似的任何事情无关。因此,对萨达姆来说,对他的审判和处决是为了修复或救赎他的形象。他想克服被美国士兵从洞里抓出来的形象,他看起来衣冠不整,有些人因为他不反抗或不战斗而把他贴上懦夫的标签。因此,对他来说,对他的审判和处决,都是他想要利用的东西,以消除这一点,还可以为人们提供其他东西来纪念他。
在处决萨达姆时,当他被带进来时,执行处决的人都在嘲笑他。他们嘲笑他,但萨达姆却一笑置之,他祈祷。他不让人搀扶到绞刑架上,也没有戴面罩遮住脸。给人的印象是,他非常桀骜不驯,在某种意义上,非常坚强或勇敢。这就是人们所记得的,尤其是在阿拉伯世界的逊尼派人口中。

伯根:你现在正在写一本书。你是怎么把这些内容放在一起的呢?
皮罗:经局方批准,我正在写一本关于这段经历的书。我的目标是让读者在审讯中有一个座位,感觉他们坐在那里直接观看,而不仅仅是萨达姆所说的,因为其中一些内容已经可以看到了,而是更多地了解体验本身、挑战,还有就是他和我之间展开的博弈。
我还深入了解了他保存的日记,并能看到他在狱中的想法和观点。萨达姆告诉我,我比他的两个儿子还了解他,因为我最终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比他两个儿子多。因此,所有这些都将在本书中,让读者不仅了解这位残暴的独裁者,而且也了解萨达姆·侯赛因的另一面。
伯根:嗯,这将是一本引人入胜的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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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彼得·伯根(Peter Bergen)是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的国家安全分析师、智库新美国(New America)的副总裁和亚利桑那州立大学的实践教授。他还是《混乱的代价:特朗普政府与世界》(“The Cost of Chaos: The Trump Administration and the World”)一书的作者。这篇评论中表达的观点属于他自己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