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蒙二姐”的活法
“生活当中虽有蝇营狗苟,鸡零狗碎,但是一定有人保持自己的热爱。”
“这是春吗
这不是春
这是年轮循环的波纹
这是大地睡醒的动人
……”
“这是雪吗
这不是雪
这是老天爷撒的糖霜盐
这是麦苗打滚撒的欢儿
这是老把式笑纹里 淌出的农谚
……”
沂蒙山上,片片桃园中,家里排行老二的“沂蒙二姐”(本名吕玉霞)因为这些诗句火了。有人回复:“这是婶吗?这不是婶。这是田间地头的农民诗人。”
“这是什么吗?这不是什么。这是……”这样的句式在吕玉霞的短视频里多次出现。这种矛盾又统一的写法,本是她常用的作诗结构,但也像极了她恒定又圆融的生活态度:我是农民,就做好农民该做的,但农民又不只是一个样子。
近些年,农民,尤其是农村妇女,边种地边进行文学创作、说英语、画画,这种反差的结合似乎总能带来流量,同时也让我们看到农民在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同时,又因不同的爱好和梦想而变得多样。
“全是表演”“不够专业”“网红尽头就是直播带货”……很多出圈的农民都会面对同样的质疑。听到种种声音,吕玉霞的态度依然高度契合着她的生活方式:想写,我就写了;我只会这么写,那就这么写着;流量多高,那就在那个高度上好好活。
通过交流,我们理解了为什么“沂蒙二姐”能被那么多人所喜欢,因为她的能量不仅在诗里,还在诗外,在她生活的落脚处,在安身立命又精神自由的自洽中。

“沂蒙二姐”吕玉霞。
“农民辛苦,但农民还有另一面”
“沂蒙二姐”的家位于山东省临沂市蒙阴县,这座县城不仅有孟良崮大捷的光辉历史,还因71万亩桃园而被称为“中国蜜桃之都”。
两年前的一个春日,51岁的吕玉霞到山上采香椿时,看到万亩桃花盛开的景象,一下子被眼前的风景打动。想到那几日网上流行的《落笔千行》,她倒背如流,便兴之所至,手拿一把香椿,拿着自拍杆,“用我拖拉机的普通话,朗诵了一首法拉利级的诗歌:‘我落笔诗句千行/写我曾经的年少轻狂/写我如今的落寞沧桑……’”这个视频发布后,用二姐的话说:“网友们炸了,引来了无数文人墨客。”
从那以后,她积攒了几十年的文字随着流量汩汩涌出,终于在这个春天,成了无数人口中的“农民诗人”。
在那之前,二姐发布的视频内容主要是一些生活感悟,而且视频里的她是经过滤镜美颜的。“刚开始,你想想一个50多岁的农家妇女,一脸的褶子,拿个自拍杆,还抖,是很没自信的。我就把美颜都开到底,因为我脑海中对‘网红’的印象是人家都那么年轻漂亮,你说你又老又丑,拍出去人家不笑话你吗?”那时候,她都是等爱人出去干活的时候,找个没人的犄角旮旯偷着拍。

直到找到分享诗歌这种方式,才让她在视频里大大方方做真实的自己,也让她感到“起飞”了。诗歌里“莫愁千里路,自有道来风”的内容和风格,配上吕玉霞豁达、乐观的心态,让很多人看到了农村妇女和农民的另一面。
农村妇女应该是什么样子,应该如何处理自己的角色,曾经在视频中分享对生活的观察和感悟的二姐多次思考,因而在采访时让我们感受到了她的通透和爽利。“很多人对农村妇女的印象是定格的,就是种地、洗衣、做饭、带孩子,面对婆媳矛盾、夫妻矛盾、邻里矛盾。”在她看来,这些烦恼可能凡人都有,但就看个人怎么处理。“如果把这些东西放大,生活中除了埋怨就没别的事情了,除了怨妇,可能没有一个更好的角色了。但我觉着还是要拿出一个积极的态度来,我们都是平凡人,谁家锅底没灰,经常擦不就行了吗?”
二姐的生活法则中,积极的态度,就是踏踏实实过好眼前的日子的同时,让自己有个寄托。“妈妈,媳妇,你有很多角色,不能为了自由,家都不要了。要打工种地,要做一日三餐,不干没得吃啊。但在这个过程中,要找到能让心灵得以寄托的地方。生活当中虽有蝇营狗苟,鸡零狗碎,但是一定有人保持自己的热爱。”
二姐的视频中有很多对乡村风物的书写,有人质疑她把农村生活和农民写得太诗情画意,没有真正展现农民的辛苦。二姐指着自己黑亮且有皱纹的脸,非常笃定:“农民的辛苦,这不都在我脸上写着吗?风吹日晒,世世代代农民都是用汗水浇灌成果,这还用说吗?我想写的是农民的另一面,除了辛苦之外,他们的期盼、希望。”
在她看来,这就是农民的精神:“每年到了春天,该耕土耕土,该种种子咱就埋下种子,谁知道老天爷让不让咱丰收,但种下去的那一刻,我们就盼着风调雨顺,盼着好收成。祖辈就是这么传承下来的,这是世代农民的精神和盼头。当这种盼头实现,看到了地瓜,看到了芋头,看到了桃子,捧起的成果里有农民的辛苦,也有农民的成绩。我记录的,就是对我们自己的肯定。”
在她的生活哲学和逻辑中,农民、农村妇女的本职工作是要做好的,但是他们的样子没有人可以轻易代表和定义,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至于她对自己的定位,她说:“我就做我自己就行了。如果非要给我自己下个定义的话,我应该是新时代的自媒体分享者,农产品推荐官,或者说农民队伍里的梦想家。”
“人得有两种粮食,一种填饱肚子,一种喂养灵魂”
我们好奇,她的文学积累从何而来,通透的生活态度从何而来。她异常坚定地说:读书。正如她在账号上的自我简介:做一个终身学习的现实主义新农民。
二姐的父亲是个“文艺青年”,也一直有一个教师梦。他把听话懂事的老二当成了他的学生,教她读诗作文。后来上学的时候,吕玉霞的老师要求把课本上的诗都背下来的时候,她都是背得最快的那个。
诗句像种子一样被埋进了心里,使得吕玉霞在后来的人生中,不断收获和品尝它们结下的果实。
15岁的时候,二姐去纺织厂当了工人。单调重复的动作,轰鸣运转的机器,让她忍不住去想曾背过的那些诗句,李白的诗,苏东坡的诗,甚至《葬花词》也随着机器的节奏在她脑海里回环。“你得让自己开心,不然就睡着了呀!”
挣来的工资,她拿出一部分用来买各种杂志,美文美句又不断走进她的心田。“我也没想过这些文字能给我带来什么,生活太烦琐了,我干活的时候,好像就进入了那个精神的世界,要不然就沉溺到柴米油盐里了。”

“沂蒙二姐”前往地里干活。
火了之后,有人并不客气地质疑“沂蒙二姐”:你这么爱读书,不还在种地?你学了干嘛,你又不考研!你的孩子跨越阶层了吗?采访中她也回应了那些质疑:“俺就非得去考研?俺就非得拿个毕业证?俺是为了填充一下自己的大脑,提高一下自己的认知,让自己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同时也别人云亦云,别被网络时代的所谓‘带节奏’‘捧杀’带跑了。”
其实,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作为内容创作者的“沂蒙二姐”亦如此。从她发视频开始,质疑声就一直不断,所以二姐在很多视频里都说过“读书有用吗”这个话题。对于质疑和读书之用的讨论,她说:“就是那句话:听世界的声音,保留自己的意见。”
历来,“学而优则仕”、则“商”,但很少有人则“农”。在职业排序中,农民地位低,在文化水平上,农民没文化是普遍性认知。为跳出“农门”而读书,这没什么问题,但依然在“农门”内的人要读书,要让自己的内心充盈幸福,这有什么好质疑的?二姐在一则视频里用梁启超的话讲了妇女读书之用:“上可教夫,下可育子,远可治国,近而持家。”她以自己的教育观为例,她说她让孩子读书,也并不是希望让孩子用考什么样的好成绩来给她自己争脸,而是觉着自己作为农民,不能给孩子带来什么托举的时候,孩子能在书里找到帮助和能量,“而且,俺也想不断学习,去做一个不扫兴的妈妈。”
吕玉霞的儿子正在读研究生,他告诉我们,小时候印象最深的事情,就是睡前母亲起头背诗,他不自觉地就跟着将全诗背下来。当问及是否为母亲感到骄傲时,他说,所有的母亲都很伟大,都值得骄傲。当她的孩子有这样的回答的时候,我们感觉到耕读传家,在“沂蒙二姐”身上具象化了。
二姐有很多笔记本,都是她记下来的美文和自己的诗句。翻看时,记者非常吃惊的是她还密密麻麻地抄下网友在她评论区里留下的精彩评论,并记下很多网友的名字。她指着一个说,他很有才,写的东西我喜欢看。指着另一个又说,她在我的视频下边留了一段长诗,写得可好了!

“沂蒙二姐”向记者展示她记下的美文。
原来,她把网络当成了“书”。“这给我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感觉。”从视频里,我们看到的她是个内容输出者,但视频之外,她更觉着自己是个输入者。“我一个50多岁的农家妇女,我自己说的‘家境输,文凭输,过往无辉煌’‘沂蒙山下的农庄,平凡庸常的大娘’,实实在在是个井底之蛙,我的世界太小了。但通过网络上的分享,我的井口世界大了一圈又一圈。他们给我的回复,那些美丽的文字,真的让我像看书一样快乐。”
没有那么多钱买昂贵的书,现在也没有个正经的书柜,“但我又能学到那么多东西,这是咱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曾经二姐在视频里将春意盎然的盎,读成了一声的yang。有人在评论区指出来后,她反复用这个例子来说“网络是个实实在在的免费的学堂”。她想通过短视频让更多人看到农民的多样性,同时也沉浸于网友们的才华中,这种互动,一如她的诗句里写的,她“落笔写下诗句千行”,引来“评论区里万章墨宝飘香”,大家一起“美了田园,醉了山岗”。
“我写的不是诗,是顺口溜”
我们是以“沂蒙二姐”的诗为引子进行采访的,但刚提诗,她就谦虚地说:“我没有系统去学过什么样的诗,什么样的词。虽然字斟句酌,但那些格律咱也不懂,也没有非要套什么格律,顺口易懂就行。所以我经常说我写的那不是诗,就是顺口溜。”于是,在整个采访中,二姐都用“顺口溜”指她写的那些文字。当提到“农民诗人”时,她觉着作为没学历的“庸常大娘”,诗人、作家于她而言是个非常陌生和遥远的身份,她就是农民。

虽然二姐认为自己的“顺口溜”上不了台面,但她并不认为这可以影响她的创作,因为她就是看到一些什么,就写下什么,“别人看到的美是山川大河,是美女帅哥,我看到的美可能是我母亲手中的大煎饼,蒸笼里的白馍馍,这就是一种属于我个人的记录。而且我每天都在写,每天过得很充实,哪怕网上写不了,那就写纸上,因为这就是我的生活。”
《诗刊》编辑丁鹏这样评价二姐的诗:“我个人认为,评价吕玉霞的诗不应脱离其短视频的表现形式。显然,吕玉霞的作品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纯粹诗歌文本,诗歌只是其短视频的构成要素之一。诗歌的文案、本人的演绎与田园的背景共同构成了吕玉霞的‘视频作品’。吕玉霞的作品是诗,但却是以戏剧性的方式表现的诗,不是供阅读或朗诵的诗,是供观看和续写的诗。”更进一步,丁鹏引用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李敬泽的观点:新大众文艺的根本之“新”就是人民大众正在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和深度参与着文学艺术的生产传播,进而改变和塑造着一个时代的文艺形态。因此丁鹏认为,“吕玉霞的诗正是新大众文艺的生动实践之一。”
二姐看到评论家们这样评价她的作品,她很高兴,说这段评价写进了她的心里,让她备受鼓舞。“观赏性的,那就是自己开心,让镜头前的大家能够有些许的轻松感快乐感,那格律套不上咱就套不上呗。”也正是自我认同了自己的新大众文艺的创作方式,所以二姐在创作时更加从容和自信。我们常说文如其人,二姐的创作方式以及她形成的文风,和她的生活方式是一致的,那就是乐观、坚定、自由。
实际上,我们很难将二姐的“顺口溜”和她的生活分开。“我去写高楼大厦我能写出来吗?我都没见过。如果在高楼大厦里住的那些知识女性,让她写地瓜她怎么写?她只能描写浪漫的地瓜,却没法写地瓜到底多沉,到底什么颜色,到底它能有几个糖度。每个人的生活内容不同,文学作品得融入生活,有了自己的生活内容才有灵魂。”
对于“沂蒙二姐”的创造方式或者生活方式,“艺术源于生活”“一半烟火一半诗歌”这些说法似乎都不太恰当,因为在二姐的生活中,与文字为伴本身就是她的生活。“有人觉着吃饱喝足了才有闲心搞这些,但我走着坐着都在想,因为思想是自由的。”比如早年在工厂时她用诗歌支撑她的工作,也会在机器的铁板上写下自己的文字。没有这份支撑,她可能做不了好工人。再比如她干农活的时候,脑子里的文字会不自觉地往外冒,土地也就成了她的田字格。
近些年,很多农民诗人、农民作家、农民画家等素人创作者涌现。以往人们会纠结于抛开农民的身份,他们作品的专业性是否“能打”,或者认为他们之所以火,就是因为他们借助“农民”这个身份标签。通过“沂蒙二姐”的创作,我们发现,离开她的生活,她的作品也就无从而来。同样,离开文字,她也不会安于自己的生活,她也就不是她了。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的学者欧阳月姣在一篇文章中分析了这几年非专业作家出身的特别是处于劳动力市场下游的普通人作者的创作,我们认为她较为准确地表达了二姐的创作或者生活方式:“素人作品的集体涌现勾勒出非职业化写作隐含的价值取向或一种独特的写作伦理:不是抛下生活成为文人,而是让文学降临并内嵌于我们的生活。”
“生活把咱带到哪里,那咱就在哪里好好生活”
我们从诗入手进行采访,但是在整个交谈中,我们发现高频词并不是诗,也不是“顺口溜”,而是生活。这不禁让我们思考,“沂蒙二姐”能引来这么多人的喜欢,不只是因为诗,也不只是文学评论家们所说的新大众文艺的实践,而是她的作品乃至她的个人,从整体上传递出来的生活的质感。
“我知道很多年轻人喜欢我不是因为我写得好,因为大家学历都那么高,见识也广,我没什么过人之处,或者是有特别的优点,他们其实喜欢我的生活态度,一个积极的生活态度。”当“内卷”白热化,当焦虑成为普遍心态让人无所适从,当阶层感热烈灼人时,“沂蒙二姐”的作品和她传递出的生活态度,恰好符合了当下的人们想要寻找好的生活方式或者生活的出口的心态,因此她给很多人带来疗愈或者情绪价值。
“谁年轻的时候不想转角遇到爱,霸道总裁爱上我?我记得小的时候父亲经常说一句话,‘你一米六的个子,跳跳可能能够到一米八的东西,但你再使劲跳,也够不到两米的东西’。慢慢地,我理解了父亲的良苦用心。人要有梦想去够那一米八,但也得把自己一米六的生活安排好。有梦想和安身立命,不矛盾。生活把咱带到哪里,那咱就在哪里好好生活。”
采访期间,二姐中途停了一会儿,因为她要更新视频的节奏不能乱。采访结束,她便匆匆扛起锄头去了地里,去看看给土豆覆盖好的地膜有没有被风刮破。“哎呀,前几天太忙,土豆种得晚了些,都还没出苗嘞。”二姐说着,肩上的锄头早已锄上了边上的杂草。

生活依旧继续。
“火与不火,对我来说没什么太大影响。地等着我去种呢,它可不管你火不火。而且我的思想也没有任何改变,该干嘛还得干嘛。有人说担心我飘了,我上哪飘,我地在这儿,根在这儿呢。不过生活节奏上可能稍微有点乱。”二姐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家里,“这几天采访太多,衣服三天没洗了,俺老公要有意见了。”
“网红的尽头是直播带货”,面对这种说法,二姐非常豪爽:“这样说我的话就对我太不了解了,俺早就这么干了。就是前几年老去香椿园拍视频,网友就说看着那香椿那么好,二姐你给挂车上。我就是在网友的指导下,学会了直播带货。”
既然有了流量,那就把家乡好物推荐出去,这是流量将她带到一定高度后非常自然的选择。就像我们问她的儿子,母亲面对这么大的流量时有没有什么困惑?他非常淡定地回答:“流量把她带到哪里,那就在哪里好好生活。”
地边的桃园里,桃花朵朵,微风阵阵,二姐不自觉地背起了她的诗:“这是春吗?这不是春……”采访结束,二姐的家中回到了往日的宁静,土豆在地里安静地等待破土,将家和地分割在两边的国道上偶有大卡车呼啸而过,惊得邻居家的大鹅嘎嘎叫着。
我们不知道流量会将“沂蒙二姐”带到哪里,但我们相信,一个根在土里又自由生长的农民,会坚定地匍匐在地,好好生活。她的活法,让人不禁想起作家三毛那句经典的诗:“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荫凉,一半沐浴阳光。”
作者: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巩淑云 吕兵兵 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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