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城深圳这里的榕树是有些年岁了,垂着长须,在南国温润的风里,做着百年以上的梦。可你一抬眼,梦便醒了。榕树的背后,是森然的、拔地而起的玻璃峭壁,棱角锋利,将蓝天割成碎片。阳光在这金属与玻璃的丛林里碰撞、折射,发出一种硬质的、过于明亮的光。你走在这里的街上,脚下是簇新的人行道砖,齐整得没有一丝脾气;身旁是川流不息的车河,听不见喇叭,只有轮胎摩擦路面的低啸,一种效率至上的沉默。你很难找到一座“老”城该有的皱纹与老年斑。这里的痕迹,不是刻在石碑上,而是储存在云端,以一种“版本更新”的方式存在着。去年还是一片轰隆的工地,今年已是购物中心流光溢彩的中庭;你依稀记得某个街角曾有一家不错的糖水铺子,如今导航软件只会将你引向一家连锁咖啡的第十三家分店。记忆在这里是靠不住的,它必须像手机APP一样,不断地迭代,否则便会“闪退”。这是一种奇异的体验,你仿佛置身于一个永不停歇的现在进行时,过去被迅速覆盖,未来则像施工蓝图,永远处于紧张的修订中。于是,你试图去“读”那些构成这城市血肉的人。地铁里,车厢是一个流动的方言博物馆,有湘音的激越,川语的泼辣,东北话的敞亮,当然,更多的是那种略带各地口音的、“煲”得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他们步履匆匆,眼神里装着对“搞定”的渴望,对“机会”的警觉。这是一群失去了“老家”语境的人,或是主动告别,或是被迫离根。他们的乡愁,不再是月光下的稻花香,而是被压缩成微信家庭群里一段絮叨的语音,或是行李箱底几包受了潮的家乡特产。他们的身份,成了一种需要在这里重新办理的“暂住证”,即便换成了红色的“户口”,精神上,或许仍有一种“暂住”的漂泊感。这城里,似乎没有“闲人”。公园里下棋的老者,巷口修补单车的大叔,乃至树荫下摇扇闲聊的妇人,都像是从别的城市剧本里借来的角色,与这城市的主体节奏有些隔膜。真正的深圳人,是在会议室里用PPT描绘蓝图的人,是在实验室里调试代码的人,是在深夜的写字楼里就着一杯冷掉的咖啡核对报表的人。他们的“城”,不在砖瓦之间,而在一个个项目、一单单合同、一串串数据里。这是一种抽象的生活,人与土地的血脉联系,被置换成了人与网络的即时链接。那么,文化呢?这里不乏气派的美术馆、音乐厅和书城。它们崭新、亮堂,像刚拆封的精密仪器。里头展览着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演奏着古典的交响,售卖着古今中外的典籍。一切文化的符号都被请来了,规整地陈列着,如同超市货架上的商品,门类齐全,品质上乘。可你有时会觉得,那缭绕于梁柱间的,似乎还少了一点“烟火气”,少了一点从市井街巷里自然生长出来的、带着些许野蛮劲儿的生命力。它是一种被“引进来”的文化,一种高效的、计划性的精神配给,尚在等待与这片土地更深沉的呼吸融为一体。直到你某日黄昏,偶然走到一个尚未被完全“更新”的村落旧址。逼仄的“握手楼”间,晾衣竿横斜,挑着夕阳。楼下开着些旧式排档,潮州鱼生、隆江猪脚饭的招牌蒙着油污。几个下工的男人,就着几瓶啤酒,用你听不真切的家乡话高声谈笑,脸上有一种卸下白日盔甲后的松弛。那一刻,你忽然嗅到了一丝“城”的味道——不是那种宏伟的、向上的、进取的意象,而是一种向下的、贴地的、混杂着生计与喘息的人间味。这味道,在这光鲜的城市里,竟显得如此珍贵,像个短暂的遗迹。夜色终于彻底笼罩下来。远处的平安金融中心塔尖亮起,成为这夜航船的灯塔。这座城市,依旧在生长,以一种近乎残酷的、不断扬弃自我的方式。你合上这本名为“深圳”的书,书页太新,墨迹未干,许多篇章尚在撰写。它不向你提供历史的慰藉,只向你展示创造的冲动与选择的代价。它是一个动词,一个将来时。你读得头晕目眩,终于明白,这座城,拒绝被轻易地“读”懂。它只向你抛出问题,而那答案,在每一个于此处挣扎、梦想、留下或离开的人的心里,风吹不息,雨打不湿。






